他不常来这里,但听余瑶说起过,她习惯在小花园绕圈散步,顺便晒晒太阳,像极了以前退休后无所事事的老头老太。
周吉伸手摸了摸蔫哒哒的枝叶,思绪有些飘散,忽然记起很久很久以前,他在初中上生物课,有人说起花就是植物的“那啥”,还有人脑子抽筋,指着“子房”叫“子宫”。有了完备的克隆技术,有了控制“寄生种”克隆体的有效渠道,还需要“繁衍”做什么?纯粹的,没有任何附加价值的体液交换和激素分泌?人类在克隆体的庇护下醉生梦死,追逐种种刺激,熬不到头就“英年早逝”,这样的结局谁能够接受?
他试图为人类的存在寻找意义,无论是混吃等死的蛀虫,还是洗衣清扫屠宰的贱民,都有悖于他的初心,那么当克隆体全面接管“泗水安保”的各个重要岗位后,人类又能在哪里体现出自身的价值?只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,他才能后顾无忧,着手推动一场颠覆性的变革,在这样“自上而下”的变革中,岳之澜、阮静、司马杨、石贲、夏一斛、傅抱元、邓守一这些高层将被克隆体陆续取代,这样一种“取代”会“自上而下”不断扩散,最终把绝大多数人类排除在重要的关键的岗位之外,事实上令他们沦为“二等公民”。
克隆体作为出生入死的战士,代替他们在一线血战,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极限,生死之间有大恐怖,谁都不想真的“抛头颅洒热血”,在自卫队的问题上,还没有人提出过异议。周吉相信这是由于他的威望和强势所致,如果换在“乾泰集团”,肯定会有人跳出来表示反对,决不允许克隆体指挥克隆体,理由也很充分,刀把一定要握在自己人手里,“太阿倒持”是致命的隐患,万一克隆体叛变了呢?
周吉完全能够想象,如果没有任何铺垫,强行发动克隆体“变革”,以他的威望和强势,也会陷入众叛亲离的两难处境,当然,指挥军队处决一批出头鸟,剩下的自然就安稳下来了,不过那样的话,幸存的人类又跟“奴隶”有什么差别?心难定,意难平,他不愿走到这一步。
周吉在小花园里一边沉思一边散步,大伙儿都远远避开,没有凑上前说话,生怕打断了他的思路,只有阮静跟了上去,像条小尾巴,一摇一晃,等着他招呼。
周吉记起了“乾泰集团”成立之初的规定,不养闲人,多劳多得,当时物资有限,被迫实行“配给制”,按劳分配体现公平,未来物资极大丰富,克隆体接手了大部分岗位,继续推行“不养闲人,多劳多得”的原则,目的是“虚其心,实其腹,弱其志,强其骨”,省得他们瞎想……
克隆体各方面素质都碾压人类,克隆体令行禁止,如臂使指,像机器一样服从命令听指挥……有什么是人类能做而克隆体束手无策的?呃……修仙!他忽然打了个激灵,整条背梁脊骨冷飕飕的,下意识仰头望向苍穹深处,悚然警觉,他在这个世界待得太久,逐渐被同化了,忘记天地万物都是混沌一气洞天锁所衍化,一切皆虚妄,并非真实!
这已经是第六个世界了,也是最后一个世界,如果失败,就意味着故事的终结,一切归于虚无,就像从来不曾发生,而他也将彻底湮灭在光阴长河中。那位天主报以无尽的耐心,看他前后弄砸了五次,每一次都重头来过,把洞天锁的本源消耗殆尽,必有所图。他会希望自己怎么做?他想要怎样的未来?周吉忽然觉得惶恐不安。
阮静跟了他很久,也观察了他很久,终于按捺不住,蹦蹦跳跳追上前,抱住他的胳膊,笑靥如花。阮静的眉眼已经长开,唇红齿白,发泽黑亮,正当最好的年华,美人总是让人赏心悦目,心情舒畅,周吉与她并肩走了一路,不经意说起:“这个世界上啊,有聪明人,也有蠢人,蠢人是乌合之众,日食三餐,夜眠七尺,老婆孩子热炕头,很容易满足,也很容易说服。聪明人就不大安分,喜欢多想,喜欢折腾,喜欢暗戳戳‘带节奏’,不满足平淡的生活。蠢人是‘饱暖思淫欲’,聪明人是‘饱暖思权欲’,虽说‘秀才造反,三年不成’,总归是潜在的不安定因素……”
阮静心头一跳,她并不觉得周吉是在“说闲话”,一时也想不透,顺着他的口气说道:“是啊,欲求不满,古已有之……长铗归来乎!食无鱼。长铗归来乎!出无车。长铗归来乎!无以为家。”
周吉微微一笑,阮静很聪明,接得也很巧妙,这是战国孟尝君门客冯谖唱的《长铗歌》,聪明人发牢骚,要权,要待遇,却表达得如此清新脱俗。他拍拍阮静的小手,继续之前的思路说下去:“所以聪明人不能用三餐一宿老婆孩子就打发了,要给他们找点事做做,有价值,又不失尊严,让他们觉得受重视,配得上一份丰厚的工资……你说说看,有没有这样的工作?”
阮静眨眨眼,下意识重复问了句:“有价值,又不失尊严的工作?”
周吉说:“是啊,咱们不养闲人,让聪明人去洗衣做饭,有价值,但没什么尊严,他们不乐意,让他们当个顾问,有尊严,但没什么价值,咱们也不可能听他们的……将心比心,不能骗聪明人,所以要确实有价值,又不失尊严的工作。”
阮静听到“将心比心”四个字,心道,如果是自己的话,不当这个自卫队最高指挥官,做什么才能觉得有价值,有尊严?转念一想,她要给周吉当秘书,像小尾巴一样跟着他跑来跑去,而不要像余瑶,独守空房,默默等他到来。